Tuesday, July 1, 2014

行路難不難

上上周去UW-Madison當NATSA(North American Taiwan Studies Association,北美台灣研究學會)的年會工作人員。




UW-Madison是與我有緣無分的學校,當初拿到了入學許可,但是沒有任何獎學金,聽從了一個相熟的教授的建議,嘗試與幾個老師聯絡未果之後,我毅然決定──好啦其實也沒有很毅然,中間也包含了一些為五斗米折腰的妥協心情──投入給我全額獎學金的小城新校。

回到正題,UW Madison除了作為傳統名校以外,另外一個在台灣留學生圈內聲名不墜的重要原因,應該就是傳播系畢業的柯裕棻老師所寫的傳奇文章〈行路難〉吧。早在大學開始準備出國留學以前就讀過這篇文章。向晚雪後,爬上長長的斜坡去聽尼采,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留學生活的隱喻,於是那苔綠色的冷冽和斜坡鋪雪的艱苦則成了往後準備考試、申請時的綠光燈塔,載滿了自虐地痛並快樂著的人生期待──是的,我認為所有願意出國留學,甚至還念到博士班的人,都有一種以自虐為樂的矛盾人格,學術生涯以打擊挫敗為多,成功光榮只是間或的點綴,而在谷底和頂峰之間,是苦行僧式的沉潛和鍛鍊,如果不是能在這薛西佛斯式的斜坡上,自痛苦中提煉出一點什麼並以此感覺充盈的話,只怕不能堅持下去。

果然,一起去勘場的工作人員,在爬上通往法學院的上坡路時,所問的都是同一件事:「這就是〈行路難〉的那條斜坡嗎?」可見這深刻的印象,不是我一人獨有。

可百聞不如一見,見面後卻有一種相見爭如不見的感覺,並不是斜坡不陡,或是怎麼沒有尼采,而是六月芳菲,正是麥城最美好的時節,斜坡上並沒有積雪覆蓋,而是大片草地披開;不見陰鬱的苔綠,倒是洗眼的油油青綠。我只能把這令人發喘的上坡路,當成是每天必經的體格鍛鍊,卻感受不到踽踽獨行的深刻和悠長。這陡峭的坡,以及兩邊聳立的系所建築,頗有一種巍峨的學術殿堂的氣勢,坡上的草坪亦美,想像著冰封數月後第一個春陽下,年輕的大學部學生迫不及待地在上面作日光浴、丟橄欖球、喧鬧野餐,也能由衷一笑,只是實在很難把那個在冬日暮色中艱難的上坡路和眼前的這座聯想在一起,也尋不著那個惶然卻又堅定的背影。

我低聲說:「這坡看起來不怎麼depressed啊。」旁邊在地的工作人員一個說:「喔......對啊,這個......現在是夏天嘛。」幾乎像為了不能滿足一個遠道而來的旅人的期待,而感覺抱歉。另外一位快人快語,挺直了腰背說:「你現在當然不覺得啊,要是冬天來就知道了。」

我開始努力的想,真的是因為我來錯時間了嗎?但我覺得不是,我不能觸景傷情,並不只是因為極端的氣候差異讓我難以聯想,也不是因為夏蟲不能語冰,畢竟我也待過同樣酷寒的風城,知道大陸型氣候的嚴冬是如何催人心智。

我想,是因為我也沿著自己的難路行來,有了貼身的經驗,而我與作家不同的個性和背景,也衍生出了對留學生涯、人際網絡、未來,完全不同的想像。

若說嚴寒的冬天使得行路難,我也曾經有過我自己不能忘懷的場景,北方的冬天裡,下午三四點天就幾近全暗了,我記得那年冬季,星期三下午我和朋友一起上sexualities的課,上完天便黑了。離開暖烘烘的大樓,暈黃的路燈已經亮起,我們兩人一起走過積雪的quad,暮色被雪映照,發出一種深幽的藍色,一陣朔風吹起來刮人耳面,四周哥德式建築上的尖塔、梁柱、怪獸魘魘壓了下來。

我想要快點奔回對面的圖書館裡,朋友想趕著去坐校車回家,我們於是嘗試穿越積雪已掩到膝蓋的草坪抄近路,反正都已經穿著雪靴了,還怕嗎?

結果鞋褲沒怎麼弄濕,但是將腳插入雪中再拔出來,實在是舉步維艱,姿態笨拙。我們笑鬧著試了兩下便放棄了,乖乖去行那鏟過雪的小徑。

那段在芝大的時間,我幾乎不分日子,每天都待在圖書館直到半夜一點,然後走夜路回家,海德公園只有學校周圍四條街區以內尚稱安全,但角落裡也總有闇闇的影子,我知道那大多時候不過是無家可歸的街友,所以保持謹慎即可,比起來在天寒地凍的半夜行路更加苦熬,間或需要將手伸離口袋抽菸,便得要在戴著手套笨拙行事與脫掉手套凍傷之間兩難。

芝加哥大學和芝加哥的冬天,是一樣的凜冽,每天都全副武裝上陣,滿地找牙退下,偶爾可以撿到一點大師們掉下來的牙慧,便高高興興地找朋友在學生餐廳飽餐一頓,然後再關回圖書館的小cubicle裡奮鬥,但大部分的時候,你得抵禦書讀不完、書讀不懂、所學不夠、自我質疑、溝通障礙,種種危機,還有照顧每天回來在層層衣物下乾裂的皮膚。

可是難道搬到四季如春的加州,所有的困境就會被這裡豪爽的太陽照化了嗎?當然也不會,什麼路行起來難?只在心境而已,好幾次我在社科院大樓外的中庭裡坐困愁城,陽光還是那麼好,跟昨天、前天、大前天、上星期都一樣,而明天、後天,未來一周天氣預測,都還是一樣晴好,我覺得自己像活在一個巨大的楚門的世界裡,無路可走,一切都完美的像天堂,學校漂亮的像度假村、老師溫暖又正面,開車二十分鐘就到海邊,只有我一個人煩躁沮喪的想發狂。困頓的時候,即便是明媚的加州陽光,也能一下把人刺得眼淚撲簌簌流下來。

在這路上行走了六年,我想我也摸索著學會應對,行路,只見著腳下,留學是修煉,只能掂著本心,無關外在。走著走著,便不再見那苔綠色的長坡。

柯裕棻說研究所生活學兩件事,行路,我慢慢學著,也勉強能找到自己的走法,獨處,則從來不是我的問題。

獨處對於留學生來說,有比「總是一個人」更深切的孤寂感,並不只是到哪都一個人,而是拔除自己原生地的人際網絡、擺放到一個全新的,飄搖不定的新人際圈裡,言笑晏晏,但是交新的朋友有多難啊,何況還是在戮力讀書之上另加的任務。即便是能夠交上一兩個新朋友,數年之間人來人往,一陣風雲之後又是從頭再來,總有漂泊的浮萍、失根的蘭花之感──說到失根的蘭花,這次開會認識一個新朋友,她聽說我笑稱自己是失根的蘭花的時候,跟我聊起陳之藩這詞的原意,說的可不是漂泊在外的留學經驗,而是拔除了與大中國的聯結的旅美華人的糾結心腸。當然正確使用辭彙和意象是很重要的,不過反正也玩笑的與朋友使用了這麼久,我想我大概還是會偷偷繼續使用。

人如果乍然失根,自然是很難適應,但是如果本來就是沒根的呢?離散社群講得是漂泊的經驗,失去人親土親,還有國家、族群的認同被打碎重塑,然而酷兒離散(queer diaspora)雖然談得是放逐,卻總也有一絲絲踏上新大陸的希望,像是第十二夜中船難墜海的Viola,沒有盤根錯節的人際網絡和過去,就有機會讓妖異的雌雄同體和另類成家如花綻放,改寫生命史。

更不要說,我們這些畸形的、不符合常規的、被賤斥的性少數,何曾享受過什麼國族認同的涵納?如果我們曾經感覺歸屬,那是用對自己性身分的遺忘、或暫時無視交換而來,而當我們現身要求和其他「台灣人」一樣的對待的時候,得到的卻是漠視、拒絕、和圈禁。就如同我去年所寫的〈回家(二)〉中的感觸一般,身為性少數的我,在一次又一次的被拒絕和被踐踏的時候,或許在心理上早就已經不能感覺那曾經以為是家的地方給我歸屬感、也不再有辦法視台灣為一個當然、最終的歸所──即便這個歸所,對柯裕棻來說,附帶各種身分再度轉換的陣痛期,對我來說,卻是徹底的拒絕──雖然感覺唏噓、雖然感覺悲哀,但是對於被家厭斥的人,獨處不是一種苦難,反而可能是一種安頓心靈的確幸。

前陣子和女友討論,在美國可以活得更加自在,那並不只是因為美國文化中的個人主義,傾向容忍各種奇怪的自我表達,更是因為這些人不是我的「同胞」,我時常讀不懂,也根本不在意他們的眼光,剛開始我會想,這樣的悖逆不是充滿了妥協的悲哀嗎?但是久了也會覺得,我們這些被賤斥的少數和國族主義意識型態機器的鬥爭,不就是各憑本事嗎?我又何必還為了自己脫出國族主義式的取暖方式而感到抱歉呢。人類社會在不斷的演變,個人心理隨之調整也是自然,應道而生的事情哪有所謂悲哀不悲哀,只是個人徒然加上去的執念而已,如果全球化的浪潮下流動是必然,懷揣著對與地、與族群的不變聯結的想像並為求不得苦,才是田園牧歌式的鄉愁吧。

啊好像又變得很嚴肅啊,我本來是想寫一點辭藻優美(有嗎?)的抒情文的,到最後還是又有殺意了,還是到這邊就結束吧(也就是說,虎頭蛇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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